3
回到府中，我从书架上取出那本珍藏的诗集。
厚厚一本，里面的每一首诗都是凌程君为我而写，如今读来只觉得讽刺。
我轻轻抬手，诗集掉落火盆之中，看着它一寸寸燃烧殆尽，我心中才稍稍好过一些。
若我没记错，林宛娘是三年前凌程君从前线带回来的奇女子。
曾经于千军万马之间救了凌程君一条命，据说她武艺高强，熟读兵法，就连圣上都对她夸赞有加，更是破天荒让她在军中担任副将。
凌程君也在我面前轻描淡写提过几句，为了感谢她的恩情，我还特意备了厚礼送去。
当时便有人当着凌程君的面开过玩笑，让他以身相许。
他却握住我的手，眼里满是我一人道：“林副将固然是女中豪杰，但本将军的心早就被夫人占满了。”
“以后谁再敢胡言乱语，惹了夫人不悦，本将军军法处置！”
众人纷纷赞叹凌程君的专情，林宛娘也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。
现在想来，她当时的眼神里除了羡慕还藏着一丝取而代之的野心，只不过我早被凌程君的深情冲昏了头脑，不曾发觉而已。
后来我也当着凌程君的面表达过对林宛娘的欣赏之意，羡慕她活出了寻常女子梦想的模样。
可他却不屑一顾，“她那样的就是个假小子，哪里有半分女人味，还得是我们囡囡这样的女子最让我心动，为夫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你。”
我被他浮夸的表情逗笑了，没有注意到他提起林宛娘时，语气里一闪而过的宠溺。
想到这儿，我猛地起身，冲进凌程君的书房。
我轻易就在铺满兵书地图的书案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，一封封军情奏报打开写满了两人的情意。
他们竟打着军务的幌子书信传情，原来他的情诗也为别人而写。
“妾愿身为梁上燕，朝朝暮暮长相见。”
林宛娘的字也带着几分难得的磅礴大气，一旁凌程君也落下两个字，“同愿”。
我几乎站不稳身子，视线扫过案上一个精致的方盒，鬼使神差地打开。
红衣女子策马杀敌的小像被仔仔细细收在夹层中，边缘处已有些许褪色，想来他们二人的情意为时已久。
我瘫坐在地，眼前不自觉地氤氲开雾气。
原先我还可以骗自己，凌程君只是肉体上纾解，并不曾真的动心。
即便他碰了别的女人，可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，只要他心里的人是我，我应当原谅他。
可如今，他分明是动了真情，还将我蒙在鼓里。
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！
我失魂落魄回到房里，满桌的菜肴热了一遍又一遍，我摆摆手，示意婢女小莲撤掉。
“我倦了，伺候我歇下吧。”
小莲一脸诧异，“夫人，不等将军了吗，可是将军说过，他会回来陪你过生辰的。”
我摇摇头，自顾自褪去衣衫。
凌程君他不会回来了。
同为女人，我一眼就看穿林宛娘的心思，她既然选今日将凌程君从我身边抢走，自然是不会轻易放他回来。
果然，凌程君回来时已经过了子时，他第一次没有陪我过生辰。
第二日清晨，我一睁开眼，就看到凌程君满脸愧疚地跪在床边。
“囡囡，对不起，昨日收到线报，说有敌国奸细混入京城，我忙于排查，一时忘了时辰，误了你的生辰……”
“你若恼了我，便打我一顿消消气好不好？”
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。
谁能想到在杀敌无数的凌将军竟会因为一次失约，在我面前跪地求饶。
即便满口谎话，可他表现得这般真挚，我若再不原谅，倒显得小肚鸡肠了。
许久，我才开口：“夫君，国事要紧，我怎会生气？”
“只是你答应我的炸糖糕，我还没吃到嘴呢！”
凌程君如释重负地拉着我手，放至唇边深深一吻。
“小馋猫，你等着，为夫今日下了朝就亲自去买，不，不仅是今日，是每一日！”
说完，他便匆忙上朝去了。
我看着他的宽厚的背影，呆坐了许久。
凌程君，我们，再也没有“”了。

2
用早膳时，我实在没胃口。
凌程君心疼坏了，当即去了后厨，不一会儿，他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，小口小口喂我。
往年他为我做的生辰面我都会吃得连汤都不剩，今日却难以下咽，硬着头皮吃了两口便皱着鼻子推开了。
凌程君有些意外却仍旧耐着性子柔声劝我：“好囡囡，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生辰面，你就赏脸多吃两口吧。”
“你前阵子不是总闹着要去吃城东那家炸糖糕吗，你乖乖吃面，我就带你去！”
他哄孩子一般用吃食引诱我。
不等我开口，一名将士匆忙来禀，在他耳边说了什么。
他眉头紧蹙，沉声呵斥道：“今日是夫人的生辰，本将军早就说过，这些事情你们自己拿主意，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。”
“可是，事关前线战事，属下们不敢擅作主张……”
将士一脸为难瞥向我。
凌程君不知道，我精通唇语。
自然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军中要事，而是林宛娘想见他。
可即便如此，我还是不动声色，淡淡开口：“既然是要紧的事，你还是去一趟吧。”
凌程君听我这么说，犹豫了片刻，终于起身，握住我的手：“好囡囡，我速去速回，等我陪你过生辰！”
直到他的身影在眼前消失，我嘴角泛出一丝苦涩。
从前每年的生辰，他都一刻不离陪在我身边。
就连那年前线战乱，他奉旨领兵，收复失地，我原以为他一定赶不回来陪我。
可谁知他硬是孤军深入，连夺三座城池后快马回京，在我生辰当天准时赶到。
他满身血污，同我说了一句生辰快乐后，便整整昏睡了三日。
如今他就在我身边，却瞒着我偷偷去见别的女人。
我心中烦闷不已，犹豫再三，还是选了驾不起眼的马车悄悄跟上他。
马车摇摇晃晃，最后在城郊一处停下。
凌程君一下马，就直奔院中去，与一道鲜红的身影碰在一起。
正是林宛娘。
她双臂勾住凌程君的脖颈，顺势递上红唇。
凌程君轻笑一声，大掌抚上她的腰肢，一路向上撩拨。
“怎么，刚分开几个时辰，又想我了？”
“怎么就这般粘人？”
林宛娘娇声笑着，“那又怎样，将军难道不想人家吗？”
“人家只是心疼将军，明明是血气方刚的真男人，却日日像苦行僧一般，连半点欢愉都要靠偷……”
我看着眼前的凌程君毫不掩饰地说着露骨的情话，心彷佛被尖刀刺中。
成婚多年，我自然知道他在床榻之间需求很大，只是他怜惜我身子娇弱，即便不曾尽兴也都是适可而止，极为克制。
我从未见过他这般霸道奔放的模样。
院中衣衫散落一地，他们就这样幕天席地，不知羞耻。
这里离军营并不远，看他们的架势，先前凌程君借口军务繁忙夜不归宿的时候，都是同林宛娘在一起吧。
许久，他们才从院中走出来，两人同骑一马，往市集去。
我一路跟着，亲眼看着凌程君用精致的梨花簪挽起她散乱的发，看着他们挽着手在街头闲逛，最后坐在街边的酒肆对饮，不时谈论几句刀剑兵法。
凌程君与她在一起神采飞扬，是我都陌生的模样。
看了许久，直到眼睛发酸，我才别开眼去，吩咐马夫。
“回去吧。”
“今日之事，不许透露一个字！”

成婚五年，凌程君的宠妻之名冠绝天下。
为了守住对我“只取一瓢”的承诺，他不惜公然违抗圣上赐婚。
敌国来犯，他孤军深入，连夺三座城池后快马回京，唯恐错过我的生辰。
他书案上满是谋略兵法，独独有一本诗集，里面写满了他对我的情意。
他视我如命，人尽皆知。
可昨日我误闯军营大帐，却亲眼看到他将一女子揽在膝上。
众人神情暧昧地调笑：“大将军昨夜是要了几回啊，林副将身子都站不直了。”
女子羞红了脸，埋入凌程君脖间。
“好了，宛娘脸皮薄，你们都收敛点。”
他剑眉微蹙，沉吟片刻又添了一句。
“这事不能传到夫人耳中。”
众人拍着胸脯保证，要他放心。
原来，人人都知道他早已，偏只瞒着我一人。
后来，我趁他出征，一把火烧了后院，假死离开。
既然他背弃了承诺，那就罚他再也找不到我……

1
我站在营帐外，看着他们哄笑作一团，心一寸一寸变冷。
回到府里时已是深夜，晨起我才发现凌程君躺在我身边睡得香甜。
恍惚间，我甚至怀疑昨夜所见只是我的梦境。
可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绿梅香气，瞬间让我想起他们交缠的身影。
我胸口泛起一阵恶心。
凌程君听见了动静，骤然起身，轻拍着我的背，担忧不已。
“怎么了囡囡，好端端地怎么会干呕？”
我摆了摆手，“没事，昨夜我去军营，可能着凉了……”
我没有告诉他，我有孕了。
昨日大夫刚诊出来，我激动不已。
我打小身子娇弱，成婚五年，无数汤药下肚，却总不见动静。
我跑去军营找他，迫不及待告诉他，他要做爹爹的消息。
却撞见了让我心碎的那一幕。
凌程君当即僵住，眼里闪过一丝慌乱。
“昨夜……你去军营了？我怎么不知道？”
我耸耸肩，嘟着嘴朝他撒娇：“人家本来炖了鸡汤要给你送去，结果半路洒了，只好灰溜溜回来喽。”
他紧绷的背顿时松懈下来，将我一把抱入怀中，满脸动容，“我的好囡囡，夜深风寒，你这是要心疼死我啊，一会我去给你熬姜汤……”
“都怪我不好，这些日子军务繁忙，让你独守空房。”
“今日是你的生辰，为夫好好陪陪你。”
说着他翻身下床，跪坐在我脚边，动作轻柔地将我的脚抱在他胸口，直到捂热了才帮我穿好鞋袜。
这样的事他不厌其烦为我做了无数次，府中婢女都忍不住夸赞他是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丈夫。
起初他这样事必躬亲地伺候我，我也觉得不好意思，从来都只有女子服侍夫君的，这事若传出去，于他的威名有损。
他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，“本将军宠自己的夫人，谁管得着？”
“再说了，能伺候囡囡，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，谁也不许跟我抢！”
即便参加宫宴，他仍旧当众将我伺候得妥妥帖帖。
惹得太后都频频侧目。
更难得的是，成婚多年，他只守着我一人。
从前圣上有意给他后院塞几个美人，他却当众拒绝，硬生生挨了一百棍，此事才作罢。
看着他皮开肉绽，背上没有一块好肉，我哭着骂他傻。
他却忍着痛，笑着安慰我：“囡囡不哭，我说过，此生定不负你。”
那时，我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。
京中贵女无人不艳羡他对我的深情。
可昨夜那个叫林宛娘的女子，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，我引以为傲的爱情只是个笑话。
待我回过神来，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穿戴整齐，端坐在梳妆台边。
凌程君正全神贯注地为我描眉，那双舞刀弄枪的大掌握着精致小巧的螺子黛，动作十分娴熟。
他一边描着，一边毫不吝啬地夸奖，“我们囡囡可真好看！”
他捧着我的脸看了又看，最后轻轻吻在我眉间。
我呆呆地看着他，一举一动皆透露着无限宠溺。
这样一个爱我入骨的男人，怎么说就了呢？

4
凌程君离开不久，一封匿名信被送到了我手中。
“城郊别院，不见不散。”
一看就是林宛娘的字迹，她不曾指明别院的位置，定是知道我去过。
她这是要与我摊牌了。
我独自一人出了府，一路向西。
到了别院仔细打量，我才发现处处暗藏玄机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精心布置的，凌程君应该很爱林宛娘吧。
我心中一阵发酸。
林宛娘今日依旧是一袭红衣，肆意张扬，一见到我便抚上自己的小腹，笑得一脸甜蜜。
“夫人，今日为何约你前来，你应当心里有数，我怀孕了，是将军的。”
“将军与你夫妻情深，囿于年少时的承诺，他不好意思开口，便授意我来和你谈……”
“我本就不是寻常后宅女子，对于名分地位也并不看重，我不会跟你争，但将军说我有官职在身，做妾有失妥当，平妻才说得过去……”
即便早已有所准备，可真到了这一天，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。
我直直盯着她的小腹发愣，那个成天说着只爱我一个的凌程君居然与别人有了骨肉，还要娶她做平妻！
她见我一言不发，毫不在意地耸耸肩。
“我知道你定是不愿相信，毕竟将军独宠了你这么多年，可你也要明白，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，即便他曾经再爱你，如今也淡了……”
“况且，这么多年，你膝下无子，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。”
“男人嘛，天生爱偷腥。”
说着她在我面前宽衣解带，露出姣好的身段。
白皙如丝绸一般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，我喉咙发涩，迅速挪开视线。
“你看，这些都是将军留下的痕迹，他总是这样，一激动就不管不顾，把我弄得好痛，第二日都起不来床……”
“他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，可就是床榻之上过于无趣，根本无法满足他，你知道吗，他每次要我都足足有一个时辰，你们呢，也有这么久吗？”
“也是，你养在深闺，弱不禁风，哪里承受得住他的索取，就连我有时候都招架不住呢！”
她一口气说了许多，多到我来不及消化，到最后，我发现自己内心已经毫无波澜。
我一个人回了府，凌程君命人回来递信，说他今晚脱不开身，让我早些休息别等他。
这或许就是天意。
我将自己关在屋里，平静地收拾好行李，又命人准备了一具女尸。
当一切准备妥当，我一把火点燃屋子，坐上墙角备好的小船，顺流而下。
原来，心死之人是真的不会流泪的。
凌程君，我说过，若有朝一日你负了我，便罚你永远也找不到我……